疯狂偏执的母后、见我为眼中钉肉中刺的父皇,已经给了我当头一棒。而我原先所喜爱钦佩的、自认为是生父的白相,他曾短暂地、真心地施予我亲情的温暖,我亦被蒙骗十几年直至母后亲口告诉我他的真面目。
虽然他并未直接对我造成伤害,但是他终是我苦难的源泉之一,我依旧很难再有立场称之他为我的父亲。
纵后来他对母后悔悟又如何,造成的伤害不可原谅和磨灭。
而只有白楚河向来是我缺失亲情的弥补,即使他不是我的亲弟弟。我不忍告诉他真相,更是惧怕他知道真相,生怕最后一丝亲情的温暖也如雾花水月散去。
太医退下,他走上前来为我捏好被角,柔声道:「阿姊,你不欠白府的。」
我被子下的手惊愕地抓着床单,后背霎时冒出一阵冷汗,终还是闭上了眼,等待着最后一丝月光也弃我而去。
他没继续说话,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我不敢睁眼对上他那双干净的眼睛,不知缘何而生的愧疚将我吞噬,伸手将被子拉过头顶,终于卸下盔甲在里头小声抽泣。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是在皇宫的宫宴上,父亲指着你小声地跟我说,那是我的姐姐。我记得那日你给了我颗葡萄,眼睛里的光是我在白府中未曾见过的。」
「阿姊,不管你是不是我的姐姐,不管你是白落川还是宋婉如,你都是我的阿姊。」
「自古夺帝本就成王败寇,几年前白府灭门又与你什么干系,无非是白家人打着你的名号,送你出去挡枪,好死得悲壮些。」
「史书亦无法将黑的写成白的,如今南帝已死,我想那些年的事情便已经了结。你莫要再与自己过意不去了,可以吗?」
我泣不成声。
所有人都已经释怀,唯有我停在原地,画地为牢。
我探出被子,对上他干净的眸子,想释怀地笑一下却牵不动嘴角,只嘶哑着声音道:「好。」
「楚河,你与夏初雲今后如何打算?」
提到夏初雲,他白皙的脸庞立即泛上了一层可疑的红,支支吾吾道:「她放下了楼主之位,我们许会去江南、去北方,总之天下之大,四海为……」
他忽的又似想到了什么,止口顿住,悲切地看着我。
家。
我揉了揉酸楚的鼻子,强颜欢笑道:「那倒也好,去过你们想要过的生活,去看看锦绣山河,顺便带上我的那一份。」
我永久地失去了心中所爱,幸而,总有人出城,总有人闯荡江湖,他们鲜衣怒马,自然会带着我的那份期待,帮我好好地看一看这万里河山。
他凝重地看了我半晌,而后郑重道:「好。」
我看着他离去的背景,恍惚想起那些年他和夏初雲偷偷进宫,我们三个丁点大的小孩啥也不懂,多得是一身精力,在宫里扑腾打闹,而如今终会分别。
夏初雲按着我的意思把小维的灰撒在青山之间,她终将不被皇宫和心里别扭的愧疚所折磨,此后目光所及皆是青山星辰。
我当日晚上便拖着虚弱的身子行至郊外的青山,我不知道小维在哪,但我知道她无处不在。
我迎着残月缓缓跪下,四周皆寂,我无声地流泪。
我不知道我在跪什么,我只知道,这辈子欠秦慕的、欠小维的,我也还不清了。
「你果然来了。」夏初雲从树枝上跳下来,坐在我身边为我披了件衣,「我知道的皇城困不住你,不过你这大病一场也得仔细身子。」
是啊,皇城困不住我。
我勉力笑了笑,看向了夏初雲月光下清澈的眸子。或许曾几何时,我的眼神亦是她这般明亮。
「初雲,你说我到这个位置,究竟图什么?」我问她,却更像自言自语。
她显然愣了下,而后笑道:「白落川,改朝换代、称霸立业,你做到了。」
我的心几乎要被绞碎,疼得几近呼吸不上来,我的灵魂独立虚空歇斯底里,可肉体只是没有聚焦地看着前方。真可笑,天下人都认为我终于完成了毕生所愿,连夏初雲亦如是。
明明越是接近皇权的人,越感皇城深黑可怖,宋裴清如此,我亦如是,只是他有的选,我只能一路走到黑。
我想到了那纸和南帝一样可笑又荒唐的婚约,我所能想到的每个人的最好结局都被终结在北黎国破那个日子。
那日有人欢笑、有人悲切,有人升官发财、有人国破家亡,有人称霸天下、有人坠落神坛。
我笑着对初雲道:「是的,我做到了。」
她叹了一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不再言语。
山川间,有月华倾泻了一地,我跪她坐,一直沉默到天明。
「其实你不用对任何人的死负责,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道和命。」天亮的时候,她如是说。
彼时我揉着酸麻的膝盖,在她的搀扶下站起来,闻言愣了一愣,恍惚道:「初雲,他们真的死了吗?」
夏初雲自然知道我指的是谁,掩去了眼中的哀色,拉着我指向初升的太阳,道:「白落川,看。」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我自知应当向前看。可是,一将功成万骨枯,那些死去的冤魂,当真该被遗忘吗?
不该,不该。
可是世人只会记着我,歌颂着是我如何步步登顶,带领他们走出水深火热。他们越是赞颂我,史书越是把我写得英明神武,我的内心越不安宁。
许是这辈子都不会安宁了。
夏初雲忽的看向了我背后,眼神热切又赤诚,她招了招手。
我回过头去,白楚河正站在不远处温柔地看向夏初雲,意气风发似少年。
我自知他们该离去,我自知该到说再见的时候,纵多有不舍,纵多有依赖,我也将真切地祝福他们去追求另一片星辰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