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放她们轮流回家探亲。
这个举动十分冒险,我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十分后怕。守陵不比在宫里当差。这些守陵的宫女,非死不得出陵。一旦来了皇陵,就只能日日点着蜡烛苦苦煎熬,熬长了年岁熬烂了青春。
所以她们都说守陵还不如殉葬,免得憔悴望西陵。
所以放她们探亲,我冒了很大风险。怕她们一去不回,也怕自己因此闯下大祸。可看着我面前的这些大好年华的青春少女,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就这么一日一日在此煎熬,了无生趣的、麻木绝望地活着。我实在……于心不忍。
第一个被我放回去探亲的是一个叫且奴的小姑娘,今年刚刚二十岁。我刚来的时候,她面黄肌瘦一副怯生生的样子,但却十分乖巧听话。平时绿袖交代她的事,她总是能一丝不苟地完成。
可我放她回家探亲之后,她便再也没有回来。不止是她,我那次放回探亲的一共有十人,没有一个人回来。
当时霸陵的一位掌事姑姑还劝我,她是文帝时期的一位末位嫔妃,文帝仁慈,去世之前将所有低位后妃全都放还归家,她因家中无人所以自愿留下为文帝守陵,如今已经将近三十年。
她说:「小娘娘,这些守陵的宫女,就像是渔夫船舱里的鱼,你现在看着她们死气沉沉的,可你一旦把她们放出去,那就是如鱼向海再想让她们回来,可就难了啊。一旦有守陵宫女出逃,宫里若是追究下来,恐怕就算是你也担待不起啊。」
于是第二日,我便召集起所有守陵宫女训话。
我说:「我初到霸陵之时,见你们生活困苦,拿出自己的俸禄为你们改善伙食。见你们生活苦闷,便许你们下山浣衣,你们这才能像普通女子一样在山下玩水嬉戏。你们说思念家人,我便冒着被问罪的风险,放你们回家探亲。
「可是,各位。我本没有理由要这样做。我只是同情各位的处境,想为你们做些力所能及之事。这本是基于我的善意,可如今你们也看见了。我放你们回家探亲,却没有一个人如期归来。如果宫里追究下来,我将难辞其咎。」
「所以,希望各位今后好自为之。探亲之事,今后也不要再提了。」我同情她们的遭遇,但我也知道自己的斤两,我无法帮她们和这个世道做抗争。
她们是历史洪流封建产物下的悲剧,结果早已注定。我能做的也不过是,让她们在此之前过得好一点而已。
我话一说完,她们就乌泱泱地跪了满地。
有性急的宫女早已出声求情:「娘娘,您发发慈悲吧。奴已经十年没有回家了,奴连老娘长什么样子都快记不清了。娘娘若是放奴回家探亲,奴不要五日,三日,三日即归。绝不逃走!」
她此言一出,各种声音便不绝于耳了。
「奴也不会逃,一定如期归来!」
「是啊,再给我们一次机会吧,娘娘……」
她们左一言又一语,不住地给我磕头,不一会儿就哭了一大片。人性如此,不管她们此刻说得多么情真意切,一旦看见自由就在眼前,难保不会陡然生变。
虽然我心里清楚,可我还是想再给她们一次机会。只不过这次,我要她们找人担保,如果她们中间有人不回来,那么为她担保的人就将无法再探亲。
这个方法很有成效,每个人都希望有人为自己担保,每个人都怕自己担保的那个人不回来。只有这样,她们才能真正与我同一立场。风险平摊,才会人人自危,才能同舟共济。
只有,那十个人的逃跑,真正让我犯了难。在她们被问罪之前,我必须给宫里一个合理的解释。
我在陵园附近瞎转悠,不知不觉来到了她们浣衣的溪边。女孩们嬉戏打闹着,阳光下一张张明媚的笑容,是在山上陵园中见不到的风景。
明明只有一墙之隔,墙外就是鲜活的生命,墙内就是枯萎的人生。
啊,我不由得感叹。还好,我没有生在这个时候。
我正发着呆,一支流箭飞来,插在了我的脚边,护陵军瞬间警惕了起来。我朝着箭来的方向看去,远远的马背上坐着一名少年。
远远地看不真切,直到他朝我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