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战阁

序幕 新世界（第1页）

我想，生命当中最原始的恐惧莫过于坠落，最纯粹的向往莫过于飞翔，不仅对鸟类如此，对人类同样也是如此。

按照验金师阿尔瓦雷斯的说法，窗外的那只安第斯神鹫已经该有100岁了，一旁的使者是来自西班牙海军的军官门多萨，这里是16世纪的波多西，秘鲁总督区，当时世界上最大的银矿。

就在几个月之前，已经是花甲之年的国王菲利普，才在大西洋的另一头再一次下达了法令，催促新世界加大铸造钱币的力度，为了维持这个自开天辟地以来领土最为广阔的帝国，为了达成国王陛下的不朽之业，每年都会有数不清的白银在这里被开采出来。

你在想什么呢，门多萨阿尔瓦雷斯将最后一枚面值8里亚尔的银币抛向空中，飞升至日光流淌出璀璨的颜色，连我都听说旧世界的消息了，帕尔马公爵的军队正在佛兰德斯集结，兄弟，我们和那些英国人有场大仗要打！

似乎从我记事起，我们西班牙人和各国的战争就从来没有停过。门多萨注视着这枚的银币的坠落，而后接过了它，银币上蔓延着裂痕，暮色沿着残缺与不平整生长，仿若陆地与海洋的形状，呢喃低语，他宁可不当这个国王，也不愿意统治那群异端，他宁可辜负天底下所有臣服他的子民，也不愿辜负那个遥不可及的天主……

验金师听到这话感到非常意外，凑了过来，小声问道：你是对国王陛下不敬么

远在天边……门多萨似乎并不在意这些，更何况，我有预感，未来几年，我们西班牙人半个世纪的不败神话就完结了，再怎样的辉煌都有落幕的时候，万事万物皆有终结。

你疯了，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阿尔瓦雷斯立即打断了他，听了这些话有些莫名其妙，皱着眉，开起了玩笑，门多萨，你是不是英国人派来的卧底啊

不说现如今尼德兰正叛乱四起，你，阿尔瓦雷斯，这段时间的工作还不够累么门多萨一只手指着脚下的土地，另一手指向天空，波多西，这里开采出来的财富恐怕比世界上其他地方加起来都要多，可依然填不平开销，国王还要想办法从威尼斯，热那亚那种地方借钱，欠新债还旧债，前几年这里的银币还做工精致，现在为了产量已经变成加盖银块了！要我说，还得是300年之前，法国的那个国王，也叫菲利普，他的法子最好使，直接把债主杀了，那样不用再向那群姓富格尔的德国人借钱了……

别说了，别说了！这是你能讨论的问题么阿尔瓦雷斯示意门多萨住嘴，然后端正语气，一板一眼地陈述起这样的话——无论是在新世界，还是大海另一头的旧世界，只要是天主的子民应该以国王陛下为榜样，他的勤勉，虔诚，决心，天人可鉴！

好，我不要说这些了，这次回国，我帮你送信，那我要的东西你帮我弄来没有

你上次说得那个飞行器……达芬奇设计的那种，我尝试了很多遍，还是飞不起来，现在就在仓库里，不过那些书，我都帮你印好了，这就给你。阿尔瓦雷斯瞪了门多萨一眼，拿出个匣子，然后蹲下身，让刚刚的那一枚银币立在地板上如陀螺般旋转，其实这件事，你也没要这么藏着掖着，只要别像荷兰的那些异端一样对天主和国王陛下不敬，那些神父和传教士也不会在意你都脑子想着什么，伙计，有些话你对我说可以，千万别让别人听见！

门多萨没有说什么，他被地上的银币吸引了注意力，然后拿出来另一枚更小的，铸造失败的银币放置在地板上旋转起来。两枚银币就此共舞，开始围绕着彼此旋转，缓缓靠近，在颤动之中挣扎着逐渐消散的平衡。

直到一次碰撞过后，大的那一枚银币似乎进入到了地板相对不那么平整而有些倾斜的部分，像车轮一样向着远方滚去。

一个月之后，几经辗转，这枚银币就被装箱送上了通往大洋彼岸，前往里斯本的运输船，圣桑乔号，这艘船上一共有143名船员，有葡萄牙人，有西班牙人，有荷兰人，法国人……各种民族，各种样貌，各有往事，各有出身，但是他们又有共同之处，那就是告别了自己的家乡，而将自己的未来托付于望不到尽头的大海，与望不到尽头的天国。

年迈的船长托莱多注视着这一箱银币被送上了船，当这箱沉甸甸的财宝落在货舱里的时候，整艘船竟然不知为何剧烈地晃动了一下，老船长险些摔倒，这会是一个什么兆头呢

不过，这不重要了。永不落下的光辉都在肆无忌惮地从天空中倾洒到海面上，圣桑乔号运输船承接着这光芒显得那么渺小，这般美景会予人以近乎的无端的喜悦，船长托莱多趁此机会，将船员们叫到一起，宣读了来自总督大人自此之后予以船员额外补贴的命令。

孩子们，不仅仅要感谢天主与国王陛下的赐福，有时候也得感谢你们的大副门多萨，这封信是他跨越了安第斯山与巴拿马地峡带过来的，为他欢呼吧！老船长托莱多声音洪亮，他已经作为一名水兵效命40年了，这个老战士昂着头，转过身，却没寻见那个年轻人的踪影，估计那家伙又得是在为你们研究航海图了，我现在就把他喊过来。

于是，在水手们的追随簇拥之下，老船长进入了船舱，最后却意外地在甲板的另一侧找到了门多萨，这个年轻人此时正面对着扫过霜天云海，舞动着不知道黏连着什么的双臂。

门多萨！我的好儿子你是在那跳舞呢

老船长托莱多带着好奇走了过来，年轻的大副转过身，故作镇定，就胡乱编造了个故事：对，我是在跳舞，就在波多西银矿，我还在那里认识了个姑娘，我就是和她学的！

那你门多萨也太笨了，我们看你这舞学得就和鸭子一样！老船长笑了出来，船员们也一起笑了出来，话说回来，那个姑娘叫什么名字，需不需要老头子我亲自出面来帮你谋这份亲事，要是不嫌弃的话，把她带到船上来，等哪天我死了，这船就是你们两个的了！

……那姑娘没有名字，诶呀，她是个印第安女佣而已，已经病倒了。门多萨不知道是否该继续用谎言掩盖这不知道是否值得掩盖的飞行练习，可是说着说着，他反而想要吐露些另外的想法，我在那里见到了很多的印第安人，被驱赶着去坐繁重的工作，我在那里每一天都能看见有水银中毒的矿工被抬出来，有活的，也有死的，有些尸体没人认领，就直接丢到山上喂秃鹰，结果有秃鹰也中毒了！

那能有什么办法呢，为了国王陛下与天主的伟业，总要有所牺牲！也许他们的确很苦，但这其实是一种荣幸！老船长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何等自然，而又彰显出虔诚与笃定，就像17年以前，你的亲生父亲一样，为不朽之业献出生命是一种荣幸，我已经老了，却不想有朝一日死在病榻之上，如果国王陛下需要的话，我，我们每个人情愿到圣战之中流尽鲜血！

要是那些人都像你这样虔诚的话，也许不朽之业真得会有实现的那一天。大副门多萨的语气有些轻佻。

不是也许，门多萨，不朽之业肯定会有实现的那一天！老船长再回过头，望着船员们，昂扬着声音，陛下万岁，国家万岁，天主万岁！

紧接着，整艘船就都跟着船长的音调嘈杂地欢呼了起来、

就在船员们开着玩笑准备起航去直面浩瀚与荒芜的时候，港口的官员们却通知他们延迟出海，使者刚刚才赶到这里，告知他们现在临时需要一艘船来执行一件特殊的任务。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秘鲁总督托雷斯大人前不久做了一个天主显圣的梦，说是祂将要降下一块圣物追帆问海，见阅过西班牙人的每一块领土之后予以王国的伟业赐福。果然，不久之后之后，就有人为总督大人献上了一块陨石，据说它划过天空那夜，大雾笼罩，坠落于地，引发了一场不小的山火。

这块承蒙了天恩的圣物将要成为一次伟大航行的见证，它将庇佑继马尼拉大帆船航线之后对太平洋的新一轮探索，现在需要一艘合适的船以最快的速度跨越南太平洋，抵达菲律宾，那个以国王陛下名字命名的新殖民地，而后再穿越印度洋，绕过非洲大陆。最后，这块环绕了大半个世界的陨石会被送到国王陛下面前，作为上天庇佑国王陛下的物证。

而这个神圣的任务，就要交予圣桑乔号来执行。

使者将这些消息讲得天花乱坠，并郑重其事地拿出了笔与记事本，声称要将圣桑乔号所有的船员名字记下来，无论航行成功与否，总督托雷斯大人都会在下一次回到西班牙的时候，亲自去面见国王陛下，带着给王国的财富，给国王的笑话，带着热忱与虔诚，上报这143名船员的功劳，荣誉与财富，将属于圣桑乔号的所有人。

所以，我们就要为了这么一块石头环航世界么

总督大人还要让你们顺路去执行另外的任务，带20名美洲原住民到菲律宾，也就是太平洋西侧以我们的菲利普国王陛下的名字命名的那几块岛屿，去传授指导农业技术。这件任务同样重要，至于船上的这些银币也不必带回欧洲了，路上随各位将士取用！愿意么，如果同意的话，让我把大家的名字都记录下来，总督大人承诺还会另给你们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