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官本来还想要说些什么,不过忽然间眉头微微一皱,侧转了头用手掩住嘴,轻轻咳了几声。
黄菲这才注意到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便关切地问:你怎么了病了么
上尉连忙收住了咳嗽,笑道:没什么,回到家里见了亲人,难免喝了一点酒,我是不习惯喝酒的,容易醉,醉后不留神便着凉了,现在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黄菲想了一想,终于说道:上尉,如果有时间,请到舍下喝杯茶吧。
半个多小时之后,军官已经坐在了黄菲公寓的客厅中,就在炉边,将木柴一块块放进去,又点着了火,用一把旧杂志当扇子扇着,让那火燃烧得更旺一些,一边点火,一边笑着说:还是烧这样成块的木头畅快,倘若是树枝,虽然也能燃起来,总觉得火焰不很壮盛的样子。
黄菲将水装进饭盒里,闻言噗嗤一声便笑了出来,这个人说话很有意思,自己也有同感,大块大块的木柴点起来的火,便有一种壮丽感,干树枝的篝火虽然也能够很热烈,在夜风中摇曳跳动,也是活泼的,不过比起木柴的火,终究少了那一种气魄。
听了黄菲的感言,上尉笑得眼睛弯起来,如同两只新月,两个人便聊起来:
百货公司那边有消息吗
没有,初三的时候,我见到以前的老同事,她说要到内地去了,在这边实在没有什么事情可做。
就是崔珍珠,说要去云南四川碰碰运气,全家人一起走的,桂林如此残破,已经少有财务方面的职位给人做。
黄菲转而问道:部队里面的供给还好么
上尉摇头:社会民生米珠薪桂,队伍中又能好到哪里去呢这一阵有了美援,好歹饭里面不必再掺沙子。
所以黄菲的公寓角落堆的那高高一堆的木柴,都是成块的好木头,这在当今桂林也是难得的了,能找到这许多整齐的木柴,就很给人钦佩。
一提到美国援助,黄菲心里就咯噔一声,然而在这样的场景不好深想,走神是不太礼貌的,于是她便抛开这件事,继续随意地聊着:钟上尉,你是哪里人
老家桂平。
啊,我的乳母就是桂平人,从小我就听她唱昱仔,还总是说桂平的西山,很美的。
上尉登时眼睛一亮:我作学生的时候,每年春秋天气好的日子,学校郊游,必然去西山,每次游了西山,回来后先生便要我们写西山游记,一年至少去两回,游玩很是开心,写游记是个苦差事。
他笑起来不像一般男人那样豪爽,哈哈哈地笑,而是咯咯地乐,有点像是女子,又俏皮又斯文。
黄菲噗嗤也笑出来:一定是绞尽脑汁吧
景斌从前写稿子,就曾经说过,简直好像要把脑浆都熬干一样,黄菲自己学习作文的时候,自然是费力,可是景斌这样聪明有才华,也是如此,可见写作确实是很耗脑力的,也就难怪钟上尉会愁眉苦脸。
上尉笑得更加开心,眼睛都眯起来:我把旧作改动几个字,便充作新文给先生交上去,已经过了半年,又是那么多学生,先生哪里记得呢少不得便给我混了过去。
见他如此狡猾,黄菲不由得更加要发笑:啊哟,这样都可以
上尉笑得有点腼腆:那个时候年纪小,不懂事,便这样糊弄先生,后来给我母亲发现,很是不高兴,告诫我不可以这样投机取巧。
黄菲赞叹道:伯母真是一个明礼义的人。
上尉点头说:是的,母亲出身书香门第,我父亲早亡,姐弟几个都是母亲教养成人,母亲一直勉励我们,要清白为人,后来抗战了,我投考军校,她也十分支持,要我忠诚服役。
这个时候,饭盒里的水烧开了,黄菲取出两只茶杯,冲了两杯茶水,其中一杯递给对方。
这个青年人接过来,看着热水之中漂浮着的粉色白色的花瓣,笑道:是梅花茶。
黄菲一笑,说:我这里只有这种茶,喝起来味道也还不坏。
梅林之间自然多的是梅花,黄菲是不肯在外面买茶叶的,每年的春季,她采摘了鲜嫩的梅花,晒干之后储存起来,用作一年的茶饮,有一股幽香,也清新淡雅。
上尉含笑道:我也喜欢梅花作茶。
茶水晾得稍凉了一些,他喝了两口,转头望着四周,忽然间发现了一个问题:黄小姐,你家中只有这一个饭盒烧水煮饭么
黄菲很是淡然:是啊,我觉得蛮好用,家中物件少一些,整理起来也方便,免得东一口锅,西一只壶。
上尉微微皱眉:虽然黄小姐是个淡泊的人,不过只是这样,会不会有一点太简单了呢烧水的壶总该有一只,而且这样的饭盒虽然煮粥煮汤便利,不过要煎炒便为难,总是吃粥面,难免有些单调。
每天卖木板,莫非还是没有钱买锅光复之后的桂林,虽然物资艰难,不过铁锅水壶还是可以找得到的,如果实在是没有,自己可以在部队里为她找来,美国军用小铁锅,煎蛋炒青菜都很好,只是黄小姐品性清高,怕她不肯接受。
黄菲一笑:其实也还好,已经习惯了。
在公司里当店员之后,经济境况改善,并不缺买锅的钱,倘若真要买,十口锅也添置得起,放在梅林之中,逃难时也不怕丢失,黄菲只是觉得,没有必要,黄土高原那一段路上,与这只饭盒相依相伴,而且延安的生活本身便是极其朴素的,那个时候拿着这种饭盒,也不过是煮小米粥白菜汤来吃,哪像现在这样,居然可以煮蛋花汤,夏季里差不多天天可以吃荷包蛋,在延安的时候,哪里能够想到居然会有这样的伙食延安的三年,为她打下了深深的烙印。
到这时,黄菲蓦然想到一件事:啊,钟上尉,真是不好意思,我不太记得你的名字了。
搭车的时候,询问过对方的称呼,不过到现在只记得姓,名字已经模糊了,毕竟那个时候以为,今后不会再见了,不是会长久保持联系的人。
上尉一笑,露出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我叫做钟坤,就是乾坤的坤。不过黄小姐,我记得你的名字。
这就好像自己读过的一篇外国小说,人人都看到太阳,但太阳不必看见每一个人,不过钟坤并没有什么不满。
黄菲的脸则是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