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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逝去的人(第2页)

景斌如今是死了,什么都说不到了,倘若他还活着,焦文俊真的要挖苦两句,自己跑走了,把黄菲一个人丢在这里,黄菲这一向的处境她也看到了,那真是生不如死,难为她年纪轻轻,咬着牙居然能顶下来。

沈芒连忙问:究竟是怎么了

黄菲趴在炕上正痛声大哭,焦文俊想着这事在延安反正也不是秘密,便三言两语简略地给他说了,沈芒听明白了,又是跺脚又是扼腕:黄菲,真是难为你了,这可也真的是,批判这种事情,就好像对阶级敌人一样。

虽然不好多说,但在沈芒看来,对堕胎如此惩罚,是太过严峻了,让人不自禁地便想到了柔石的那一篇小说,《为奴隶的母亲》,虽然故事的情节与黄菲的经历不是一样。

黄菲哭得不能止歇,中间几乎晕厥过去,一个钟头之后,终于稍稍平静下来,勉强支撑起身体,靠着被子坐在那里,慢慢地问道:沈芒,景斌究竟是怎样去的

沈芒两只手紧紧地攥在一起,回答道:我们到了前线,起初是随着指挥部一起,在比较安全的地方,后来景斌说,要获得抗日战士真实的战斗生活材料,就应该去最前方,我们就去了,也都配了枪,在一线连队跟着一起作战,有一次转移,中途遭遇了鬼子,他们攻击我们,我们要守阵地,一颗子弹飞过来,就打中了景斌的头,可叹他连一句最后的话都没有留下来,就这么牺牲了。黄菲,你不要怨景斌,其实到了后来,鬼子攻击越来越厉害,指挥部也不安全了,随时能遇见鬼子,团部包括炊事员在内,人人都要作战……

沈芒说得絮絮叨叨,东一句西一句,劝解着黄菲。

黄菲身体绵软地靠在那里,两只眼睛直直的,一句话也不说,沈芒说的这些,她仿佛是听到了,又好像没听到。

沈芒说了一阵,该讲的都已经反复讲了几遍,见黄菲依然是一言不发,只顾发呆,自己坐在这里,一时也不知该怎么样是好,他犹豫了一下,重重地叹息了两声,终于是站起身来告辞:黄菲,你歇着吧,不用送了。

到了门外,他悄悄叮嘱焦文俊:拜托你好好照顾黄菲。

焦文俊一笑:这个你不用担心,我能做的自然会做。

去前线采访的作家遇难,这个消息不多久也传开来,景斌成为了英雄,报纸上登了他的生平,景斌从前的作品也重又给人提及,一些文化人还讨论起他那一部没能来得及写出的小说,已经记了一个笔记本的素材,只可惜在那一次战斗中,连生命带笔记本都失掉了,很是令人痛惜。

对于景斌身后的哀荣,黄菲是无心去留意的,她是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景斌死了,自己唯一的一点希望也不存在了,今后该怎样办呢每当一想到这些,她的心就开始刺痛,工作是勉强维持着,然而整个人都仿佛失掉了灵魂,原本就发黄的脸上愈发失去了血色,走在路上往往恍恍惚惚,如同幽灵一般。

她就这样苟延残喘一般到了十月,这一天在机关里,看到了来办事的何敏修,谈完了工作之后,刚好是中午,何敏修笑着说:黄菲,我们好久不见了,中午到外面吃吧,我请客。

黄菲点了点头:让你破费了。

在合作社,两个人点了延安如今难得的八宝饭,里面有红枣桂圆,可以补气血,黄菲在正餐上本来不是很喜欢甜口,但这时候吃着这浇了糖卤汁的八宝饭,却感到仿佛有一股暖流,从胃里缓缓流出,一直流遍全身,原本好像就要耗尽的血液,因此而似乎重又得到了补充,开始流动起来。

吃着饭,何敏修劝慰着她: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今后的路还长着,可以重新开始。

黄菲怔怔地望着碗里的八宝饭,道:敏修姐,我现在终于知道了,人世是复杂的。

人可以有多刻薄,自己这段时间是见识到了,背地里议论自己的刮宫:好像关云长刮骨疗毒。

这是劳苦出身干部的比方。

倘若是知识分子呢,则是另一种刁钻:如今便觉得曹雪芹描写得生动,尤二姐吞金自逝,‘恨命含泪便吞入口中,几次狠命直脖,方咽了下去’,这一位不过是把生金换做了打胎药,那画面如在眼前,。

本来以为都是自己多心,然而那一次是亲耳听到了,那两个以为旁边没人,便说起来,恰好给自己听见,当时只觉得脑子里一阵轰响,一颗心几乎跳到嗓子眼,眼前金星乱冒,又是气愤,又是惭愧,眼泪几乎就要流出来,强自忍住了,悄悄地走开。

何敏修满眼同情地看着她,作为一个向往革命的青年,黄菲并不是开在和暖春光中的花朵,她是见识了人间的黑暗,这才投奔延安,只是在延安,她遇到了另外一些人和事,一颗原本充满热情的心,于是遭遇了冰风。

何敏修想着一下,慢慢地说:现实是很复杂的,唯其知道它是复杂的,所以才更加可以想得清楚,知道自己要怎样做。

往往真正坚定的革命者,就是那些更明了其中真实的人,这样的人不是一心怀抱着梦幻憧憬,而是在真的看清了之后,做出了选择。

中饭之后,两个人分别,何敏修走在回机关的路上,眼前依然浮现着黄菲的脸,简直就是鲁迅先生那一篇《故乡》,只不过是少年时候的闰土迅速转为中年时代。

黄菲自然不是贫农家的孩子,只不过在乡下寄养过,晓得农务,所以把她往那边去比拟,当初刚来延安的时候,多么的有活力,黄菲当然不是陕西女子那种强壮,结实得鼓起来的两颊红得如同苹果,可是面上那一点嫣红,显得极其鲜活灵动,只是现在黄菲的脸,却如同二十几年后的闰土,已经变作灰黄,黄菲刚刮过子宫的时候,自己远远地瞥见她一次,当时就觉得她的气色很差,这一阵必然是为了景斌牺牲,又遭受了打击,简直没有喘息之机,让她怎样恢复呢

想着黄菲的刮子宫,何敏修不由得便想到自己,那一年三级选举,自己提前回来,其实也正是为了这件事,意外怀孕,只是不同于这些年轻的姑娘,自己是早就知道不久之后,打胎就是犯罪,所以赶在规定执行之前,快快了结了这件事,在这样的现实之中,作母亲与作革命者,是不能相容的。

何敏修想着想着,一不留神脚下绊了一下,差一点摔倒,她连忙定了定神,专心走路,再不去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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