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毕业
从八月到九月的这一个月,黄菲的心情是低徊的,那样的悱恻,简直如同一首词了。
就在女大宣布关闭的第二天,景斌兴冲冲地来找她:黄菲,我的小说发表了,就在这一本杂志上!
说着塞了一本书到她的手里。
黄菲没精打采的举起来望一眼,《西北文艺》。
见她迟迟没有动作,景斌等不及了,便伸出手来替她将扉页翻开,直接翻到自己小说的那一页,题目叫做《秧歌》,下面的作者署的是笔名,京文,是将他名字的两个字各取了一部分。
景斌没有留意到黄菲的神情,依然是兴致勃勃:没想到这么快就发了出来,刚刚投稿一个月的,编辑和我谈过了,说我写得很好,这都多亏了你,如果没有你,我的文学之梦不会这样顺利,当年安娜从破产的危机中拯救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我虽然比不得文豪,但你确实是从写字的困苦中拯救了我,一想到那么多字都要一个一个地手写,就感到手都要断了,等到将来……
景斌滔滔不断地叙说着未来的计划,兴奋得脸上发红,满怀着对将来的希望,黄菲神游了一阵,实在忍耐不住,打断了他:女大要关闭了。
听了她这样一句话,景斌这才从自己的快乐之中脱离出来,片刻间脸上有些惭愧:抱歉,黄菲,我太高兴了,一时竟然没有顾得上这件事,我本来也是要和你说,这件事太遗憾了,谁能想到不过两年的时间,当初那么轰轰烈烈的女大,就要停办了呢这都是国民党的反动,他们封锁边区,让边区经济难以为继,为了缩减开支,这也是不得已,然而终究是让人难过……
他口中絮絮叨叨地安慰,过了一会儿或许是见黄菲没有反应,终于止住了不说。
黄菲这时候幽幽地说:如今我不但失掉了精神上的家园,连现实中的家园也失掉了。
不仅无处安放灵魂,也无处安放身体。
见她如此悲伤,景斌同情之余,又觉得有一点好笑,强忍着没有乐出声来,很是认真地劝慰道:并不是啊,虽然女大不再单独开办,但是学生都可以转去延安大学,我已经听说了,三个学校合并在一起,力量反而增强了,在延安大学,一定可以学到更多的东西,难道一定要开办一个单独的女子学校,才是妇女解放吗与男子同校,就那么委屈吗
最末两句,他玩笑似的说。
黄菲两眼望着他,瞬间忽然觉得和他没有话可以说,是啊,就是很委屈啊,女子学校对于自己,就是很重要啊,九月就要转入新的延安大学,在那里并不是不可以继续学习,只是在自己而言,总好像偷了人家什么宝贵的东西,本来并不属于自己,却悄悄地占取了。
就好像从前,自己偶尔偷偷回去乳母家中探望她,和她说自己最近又读了什么书,詹妈妈一边做针线,一边神采飞扬地连连点头:我的姑娘啊,可真是聪明,看读了这么多的书,我连名字都没听过呢,将来一定是要考状元的。现在民国了,没有皇帝了,不用女扮男装考状元了!
詹妈妈虽然不识字,但是会讲《再生缘》,在鬼怪狐妖的传说之余,乳母极喜欢讲孟丽君,扮了男装去考状元,一众男才子都没有比得过她,后来在朝廷之中做了许多的大事,成为了宰相,说起这些故事,詹妈妈面色迷离,如梦似幻,仿佛去了另一个世界。
景斌安慰了她一阵,见黄菲的情绪依然不高,一时便有些气馁,想要告别她先回去了,然而这样终究觉得不太好,他绞尽脑汁地想新话题,忽然间想到:啊呀,你知道吗陈女士住进医院里去了。
黄菲本来没有太多兴趣,不过见景斌挖空心思,很是努力,便感觉有必要回应一下,便问道:是哪一个陈女士
景斌忙道:就是陈学昭女士啊,说是吃了过量的安眠药,差一点死掉呢,好在给人发现了,赶快送去医院,真危险啊,她还怀着孕……
景斌絮絮地讲述着。
黄菲这一下果真吃惊了:是陈学昭女士,怎么会这样呢她的爱人不是医生吗怎么竟然会让她安眠药吃过量当时爱人不在身边吗
陈学昭女士的丈夫何穆,是医学博士,在延安鼎鼎大名,那一次伤寒流行,出了很大的力。
景斌摇头:不知道,现在想来很是后悔吧,当时没有在陈女士的身边。
黄菲连忙问了几句陈学昭,得知她已经脱险,心思便又回到了女大的事情上,依然是低徊着,这一天的夜晚,两个人分别时,很是意兴阑珊,都觉得不像以往那样有趣味。
女大关闭的事是在八月初决定通知下来,不过正式的关闭,是要到九月,事实上在八月,得知了这个消息,就已经开始为新的学校做准备,大家纷纷收拾物品,并不是她们要迁移,而是为的另外两个学校的同学搬进来,延安大学就设在从前女大的地方,王家坪。
到了九月,一群青年学生涌入了延安大学,就是陕北公学与青干校的同学,有男生扛着重重的书箱,乐呵呵地说:你们运气好,不用搬家,搬来搬去累死人了。。
黄菲承担接待,递了一把零食过去:吃枣子吧,延安出名的白蒲枣,这时吃刚刚好。
虽然不必承担搬家的辛苦,然而放眼校园,一群群男同学分外刺眼,景斌已经开导过几回,都是革命同志,在一起学习,有什么不好呢诚然无法反驳,终究仿佛是自己的地方为人占据了一般。
那男生接过枣子,往嘴里一丢:又脆又甜。
黄菲一边感伤,一边抓紧适应,毕竟还有将近一年的时间,这段时间的学业也是重要的,可是到了十月,忽然又是一个消息传来,速记班的学生都提前结业,现在工作战斗吃紧,岗位上需要她们,马上就要安排她们的任务。
黄菲听到这个消息,又是一阵吃惊,回到窑洞里和同学说:真没想到,这么快就要离开学校。
陈露云当即道:真是的,铺盖都刚刚打开来呢,就要走了。
然后她马上又说:这样也好,你有了工作,就有津贴费,你坐机关当速记员,拿的钱应该比学校里作学生高一些吧津贴费多一点,买东西更方便。
陈露云前面一句感慨倒是还无所谓,后面几句话一出来,几个新的同舍学生登时都侧目了,这是革命青年吗满脑子想的都是津贴费,买东西。
换了新学校,原本的住宿建制一定程度打乱,黄菲之前的宿舍同学,有一些搬到这一间窑洞,也有一些分散了,另外有三个人是新加入的,从前与陈露云不很相识,对她不够了解,此时一听她这样的想法,顿时大大出乎意料之外,作为有志向的年轻的革命者,进入工作岗位,不是为了能够尽早为革命事业出力吗让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早日达成,然而这一位却只想着津贴,在她看来,大概有了一个职业,就等于有了一个稳妥的饭碗,今后不担忧吃饭,速记员属于机要岗位,津贴应该还比一般高呢,可以多买一点肉。